听说
听说
键盘的单调敲击构成了办公室午后的底噪。报告写到第三页,视线开始有些游离。窗外有叶子落下,悄无声息,像时间掉落的某种具体证据。空气似乎也随之变得稀薄,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和萧索。我的工作是教书,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里的普通教师,生活轨迹平直得像心电图停止跳动后的那条直线。
就在这片近乎凝滞的空气里,一个旋律的破片,极细,不知源头——也许是街角某个音像店促销,也许是谁耳机漏出的杂音——挤了进来。是那首旧歌,刘若英的,《听说》。很多年前的歌了,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如今听来略显矫情的感伤。
手指停在半空。条件反射般的。对这首歌,或者说,对它背后牵连的东西,身体似乎比大脑有更快的反应。一种细微的刺痛感,沿着神经末梢无声地蔓延开来。
它像一枚遗忘很久的书签,从时间的夹页里倏地滑落,精准地指向某一页。那一页的主角,是林雨晴。高中坐我前桌的那个名字。一个我以为早已妥善存放在记忆储藏室底层,不会轻易再翻出来的名字。
《听说》,也正是我们相识的起点。那年高一开学,几首流行歌曲轮番占据校园MP3的热榜,而我和她却因为这首稍显冷门的曲子而有了第一次对话。历史课上,她转身借橡皮,恰巧看到我课本下压着的歌词抄写。”你也喜欢这首歌?”她问,眼睛里闪着某种遇见同类的惊喜。课间,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MP3和分线器,递给我一只耳机。从此,每个无所事事的午休时间,我们常常一人一只耳机,靠在教学楼的窗台边,听着那首歌和其他我们共同喜欢的曲子,分享着彼此的小心思和未来想象。
她回头的瞬间,总能轻易捕捉到我试图掩饰的动作和表情,比如偷偷往她书包里塞苹果,或是把写好的纸条夹在作业本里递过去。有时她会笑,不是那种全然明媚的,而是嘴角微妙地扬起,带着一种现在难以形容的、清澈又狡黠的东西,仿佛洞悉了我所有笨拙的心思,却又不忍戳破。我甚至会故意在课堂上犯错,弄出些不大不小的响动,只为换取她转过身来,用那种混合着无奈和认真的眼神看我一眼。那眼神,像探照灯,瞬间照亮我内心某个幽暗的角落。
电影院那次,是我们唯一一次像样的”约会”,虽然谁也没明说。买票时我犹豫了半天是选爱情片还是动作片,最后挑了部据说口碑不错的文艺片。结果剧情晦涩,看得昏昏欲睡。唯一的清醒时刻,是意识到她放在扶手上的手,离我的手只有几厘米。那段空隙,在黑暗里被无限放大,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血液流速的加快,几乎能听到想象中皮肤摩擦时可能发出的微弱声响。整整两个小时,我都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内心搏斗,最终,那只手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直到散场灯亮起,一切暧昧的可能都暴露在刺目的白光下,无处遁形。
断续的旋律还在远处飘着,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注脚,标记着故事无声断裂的地方。刘若英唱的”听说你已经离开一阵子”,某种程度上成了我们之后关系的预言。高中毕业,像一道分水岭。我留在了本省省会,进入一所师范院校;她则考去了遥远的南方,一所名牌大学的热门专业。我们信誓旦旦地承诺”保持联系”,最初的几个月也确实做到了。邮件、QQ消息,甚至奢侈的长途电话,频率从每天到每周,再到每月……距离和各自崭新的生活像两块巨大的砂轮,无情地打磨着那点脆弱的连接。后来,QQ头像渐渐变灰,邮件不再回复。再后来,是换手机,换号码,默契地,谁也没有再试图去打捞对方沉入海底的联系方式。时间公平地推着所有人往前走,路径分岔,然后各自延长,直至视野尽头再无交集。
她在哪里?成为了谁?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些问号沉在心底最深处,平时被日常琐碎覆盖,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但偶尔,就像此刻,被某个意外的引信——一首歌,一个相似的背影,一句无心的话——引爆,那些沉寂的疑问就会像深海的气泡一样,咕噜噜地冒上来,触到现实的水面便”啪”地破了,不留痕迹,只有一圈微小的、迅速消失的波纹。生活要求我们习惯这种无解。
我并非没有尝试过。几年前的一个深夜,借着一点酒意,凭着记忆拨了那个早已停机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您拨打的号码已暂停服务”的机械女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曾在浩瀚的网络世界里搜寻过她的名字,找到过一个疑似她的社交账号。头像是一片风景,动态更新停留在三年前,寥寥几条,都是转发的学术内容或行业新闻。我像个窥视者,默默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关掉了页面,没有留下任何访问痕迹。看到她似乎走在一条精英的、向上的道路上,内心有种复杂的感觉,既有”她果然很厉害”的理所当然,也有一丝”看,我们果然是不同世界的人了”的苦涩确认。
这种确认在某个冬日的街头变得更加具体。那天下午,我去书店买参考资料,出门时看到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背影,发型、身高、走路的姿态,都像极了记忆中的她。心脏猛地一跳,我几乎是本能地快步追了上去,甚至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路人,引来对方不满的侧目。我顾不上道歉,紧走几步,绕到那人前面,满怀期待地看去——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带着被惊扰后的疑惑和不快。那一刻,强烈的失落感混合着一种荒谬感席卷而来。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陌生女人走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关于林雨晴的具体容貌,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我能清晰回忆起的,是她笑起来时眼睛的样子,是她转头看我时眼神里的光,是那些具体的场景和氛围,而不是一张可以精确描摹的脸。时间不仅带走了联系,也磨损了记忆本身。
“叶淼,想什么呢?过来开会。”
主任的声音从办公室门口传来,打断了我的出神。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还维持着手指停在键盘上方的姿势,屏幕上的报告文档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屏保状态。
“哦,好,马上来。”我应了一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快速保存了文档,拿起笔记本和笔,起身走向会议室。也好,至少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不需要独自面对这些翻涌上来的、无处安放的情绪。
会议室里,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空气中漂浮着例行会议特有的那种混合着少许疲惫和例行公事的味道。我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翻开笔记本,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即将开始的议题上。无非是教学检查、科研申报、下个月的学术活动安排之类。
主任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关于下个月在我们学校举办的青年学者论坛,各项准备工作要抓紧落实。今天主要是最终确认一下邀请嘉宾的接待细节和议程安排。”他拿起一份名单,开始逐一念出名字和对应的单位、头衔。”……首都师范大学张教授,研究方向是……””……复旦大学李博士,主要成果……”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画着圈。这些名字大多如雷贯耳,是各自领域里的翘楚,但此刻听来,只觉得遥远而模糊。直到——
“……还有,南方理工大学的林雨晴副教授,研究方向是认知神经科学与语言学习,近年来在国际顶级期刊上发表了多篇高质量论文,是我们这次特别邀请的优秀青年学者代表……”
林雨晴。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更像是一枚精准投入耳蜗的炸弹,瞬间炸碎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和思绪。我猛地抬起头,盯着主任,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林雨晴这个名字,虽然不算罕见,但也不至于太过常见。会是她吗?还是只是同名的另一个人?但下一秒,主任继续介绍她的学校——南方理工大学,正是她当年考去的那所名校的所在地。我的心跳加速,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但主任仍在继续介绍她的成就,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和重视。
林雨晴。副教授。南方理工大学。认知神经科学。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建出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形象。熟悉的是那个名字,陌生的是与之关联的身份和成就。十年时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女孩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学者。而我,似乎还停留在原地,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仰望着她早已远去的背影。命运的轨迹,有时就是这样,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讽刺和距离感。
会议后续的内容,我几乎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她的名字,以及即将到来的”下个月”。她要来我们学校做报告。这意味着,我们将不可避免地,在失联十年后,再次相遇。
会议终于结束。同事们三三两两地离开,讨论着刚才的内容或是晚饭去哪里吃。我独自慢慢走回办公室,窗外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又连绵的声响,像一首没有旋律的低语。
我想起高中时也有过这样一个雨天。好像是放学后,雨突然下得很大,我和她都被困在了教学楼的屋檐下。雨幕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和哗啦啦的雨声。她的头发被风吹过来的雨丝打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她望着雨幕,侧脸的轮廓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我们正通过共享的耳机听着那首《听说》,某种不言自明的忧伤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她说:”叶淼,你说这雨什么时候会停?”我当时不知怎么回答,心里却莫名地希望,那场雨永远不要停。后来,她又笑着说了一句:”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得很远很远。”那一刻,歌中有一句词浮现在我脑海:想着联络,不如心底远远问候。现在想来,何其应景。
一语成谶。我们确实都走得很远了,沿着各自的轨道,奔向了完全不同的远方,远到……再也无法并肩看同一场雨,无法再共享一副耳机。
我重新拿起手机,指尖悬在屏幕上,犹豫着。要不要和谁说一下?和大学同学?还是以前的高中好友?但转念一想,说什么呢?说我那个念念不忘了十年的前桌要来了?显得太矫情。说一个著名学者要来做报告,而她恰好是我高中同学?又太平淡。最终,我只是锁了屏,把手机扔回口袋。这件事,更像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心事,不足为外人道。
接下来的一个月,过得有些恍惚。一边是按部就班的教学和工作,一边是内心深处某种难以言明的期待与忐忑。我甚至开始有点病态地关注学校网站上关于论坛的更新通知,留意着每一个关于她的信息碎片。照片上的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在某个国际会议的讲台上发言,自信从容,眼神专注。那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而皱眉的女孩,也不是那个会与我分享耳机,安静听歌的少女了。
论坛开幕那天,天气意外地好,秋高气爽。我提前很久就到了报告厅,选了最后一排最靠边的位置。一个理论上最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大厅里逐渐坐满了人,大多是相关专业的师生,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校外人士。
然后,她出现了。
在系主任和几位老师的陪同下,她走了进来,径直走向讲台。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西装套裙,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步履稳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微笑。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她变了,气质沉淀了下来,多了学者的严谨和成熟;但又好像没变,眉眼间的神韵,尤其是微笑时嘴角那微妙的弧度,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那份清澈之上,覆盖了一层专业人士的自信光芒。
她的报告题目是关于第二语言习得中的认知机制。内容专业性极强,我听得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我全程注视着她。她站在聚光灯下,用流利的英文和清晰的逻辑阐述着复杂的理论模型,偶尔与台下互动,眼神交流间充满了智慧和魅力。她完全掌控着这个舞台,散发出的光芒,让我觉得有些刺眼,也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我们之间早已存在的巨大鸿沟。我像个躲在暗处的观众,看着一场与我无关却又息息相关的精彩演出。
报告结束,提问环节异常踊跃。学生们争先恐后地举手,她耐心而精准地一一解答。掌声一次次响起。我始终坐在那个角落里,像一座沉默的雕像。直到人群渐渐散去,提问的学生也心满意足地离开,只剩下工作人员在收拾设备。
她整理好自己的电脑和讲稿,抬头舒了一口气,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渐渐空旷的报告厅。当她的视线越过一排排座椅,最终落在我这个不起眼的角落时,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们的目光在寂静的空气中相遇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她脸上的职业性微笑凝固了片刻,随即被一种混杂着惊讶、了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表情所取代。她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然后,她笑了。不是刚才在讲台上那种礼貌周全的笑,而是更真实、更放松一点的笑。那个笑容,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十年的记忆之门。
她迈步向我这边走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清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
最终,她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好久不见,”她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中略低沉成熟一些,但依然清澈,”叶淼。”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用了点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好久不见,林雨晴。”
我们相对无言,只有目光交织。十年光阴,世事变迁,千言万语,似乎都凝聚在这简单的四个字和彼此的注视里。
“你的报告,很精彩。”我说,试图打破短暂的沉默。
“谢谢,”她微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一直在这所学校任教?”
“是啊,毕业后就留下来了。”我点点头,”你呢?一直在南方?”
“嗯,读完博士就留校了。”她轻轻回答,目光扫过空荡的报告厅,又回到我脸上,”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当然。”
我们并肩走出报告厅,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校园的道路上,积水映着天光,像散落的镜片。走到咖啡馆门口,熟悉的旋律突然从店内飘出——是那首《听说》,巧合得让人难以置信。
她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我,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微妙的笑意。
“还记得这首歌吗?”她问。
“怎么会忘。”我说,”今天早上还在办公室里听到了。”
她的表情柔和下来,眼中流露出一种怀念和感慨。我们推门而入,在角落的位置坐下。谈起过往,谈起现在,谈起这十年的轨迹。
“有时候想联系你,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谈话间隙说道,手指轻轻摩挲着咖啡杯边缘,”时间长了,反而觉得心里默默记得就好。”
咖啡馆里的音乐恰好唱到”想着联络,不如心底远远问候,最美丽莫过于听说你还回忆,其实感激”,那声音似乎在诉说着我们这十年的心境。
我点点头,理解她话中未尽的意思。十年间,我们各自保留着对方的一个位置,不曾打扰,却也从未真正遗忘。这种默契比任何刻意维系的联系都更珍贵。
未来会怎样?不知道。但至少此刻,我们坐在这里,再次看见了彼此。那首歌开始的地方,故事也在这里重新开始。这就够了。